溫哥華不相信眼淚
Author作者:Kevin Xu徐永強 2005.07.14
Author作者:Kevin Xu徐永強 2005.07.14
(一)
我認識David是三年之前,他不願公開真實姓名,我就姑且用David稱呼他吧。用這個名字一來是許多中國移民取這個名字的很多,容易上口也容易記下,二來David的發音與廣東發音「抵力」相似,抵力者,難受的意思也。為何難受?那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,初見他,只見他的背影——一個個子不高的小伙子,耷拉著腦袋,拖著鞋走路,好像地上還有髒東西順便用腳來掃掃的樣子。
朋友喊住他並把我介紹給他的時候,他只是從喉嚨裡吐出幾個字:「嘿嘿,還好。」
朋友對我說:「我初見他已是這樣子,不知是以前還是移民後就是這樣子,天呀,要知道這家伙才來了一個月。」
後來跟他熟了,我故意問他為何這樣。
他只是有氣無力的反問:「是嗎?我倒不覺得,只是老是覺得累。來到這裡方才深切體會資本家是如何剝削剩余價值的,老板算得可精了,跟FIDO的airtime一樣,每分每秒你都得有活干,干一天labor活下來累得要死。」
我見他說得有趣,便打趣他說:「那你可偷懶的嘛。」
他沒好氣地說:「那監工的眼睛可厲害了,整天在你旁邊轉,虧他還可以一邊干活,一邊象雷達般監控。簡直活脫一漢奸,對洋人老板象春天般的溫暖,對我們同胞象嚴冬一樣殘酷無情。」
話多了才發覺David也挺風趣的,只是看著他老是耷拉著腦袋,拖著鞋走路的樣子,挺替他難受的。他對我說移民的事跟妻子沒達成一致意見,太座一心要來,他認為好好地來受洋罪干嗎?結果老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人先來了,沒辦法,一年後他也被迫移民。
我問David:「那你夫人現在好嗎?」
「她還不錯,她專業和英語都挺強的,已找到對口的專業工作了。」
「那可要恭喜你哪。」
「喜從何來?」David竟然還是晦氣的語氣。
「你太太找到專業工作,那可是百裡挑一呀,你小子有福了。」
「關我啥事,她經常坐飛機出差忙事業,可我快給勒脖工勒死了。」
我不解:「你倆小口沒什麼事吧?」
「其實也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。」David臉上第一次呈現出耐人尋味的沉思。
(二)
半年後,我在一間學院裡見到David,仍舊是耷拉著腦袋,拖著鞋走路的樣子。
「近況如何?找到專業工作沒有?」我看這快成了在這裡人們見面時的問候語,使用率直逼「How are you?」了。但我很快發覺這是學院,我在不適當的地方問不適當的問題。而且,我猜想他這德性,應該不會好到那裡去。
「還好,我在讀書,趁著還沒勒死。」
「但!」他似乎在回答我的猜疑:「我快給書包壓死了。」
「我現在VCC讀ESL, 在SFU讀電腦。」
「好家伙,都是full time的?」
「對,而且SFU的課程排得很密,好像要一年工夫把人家三年的課上完似的。」
David頓了頓:「我快成了北京填鴨了。」
「讀書是一條路沒錯,但為什麼一定要讀電腦,想象這年頭多少人讀了電腦出來找不到工作。」我表示不解。
「也是沒辦法的辦法,我原來是做電腦的,英語要提高,再加上個本地速成的文憑。總該有點機會吧。」David現出焦慮的臉色。「我得快點,要不跟老婆的距離可是越來越大了。」
「你跟老婆吵架了。」我關切問道。
「那倒沒有,只是感覺越來越不是滋味。」 David臉上再一次呈現出耐人尋味的沉思。
(三)
溫哥華的秋天先是給人歡喜,看滿大街的楓葉染得天空變成金黃,驅車上坡下坡時仿佛看到一幅幅的油畫風景在面前展開又合上,然後又展開。但很快,秋風秋雨來臨,掃得一地的瀟煞落葉混著飄零雨水,感覺真真如李清照的「淒淒慘慘冷冷清清,怎一個愁字了得」。我想想有好些日子沒見到David了,於是便約他和夫人及一些朋友來家中吃火鍋。他一個人來了,依然是耷拉著腦袋,拖著鞋走路的樣子。
我不敢問他為何一個人來,但酒過三巡後,他便把情況吐了出來。
「她離開了我,一個人跑去了東岸,說是應聘到某大公司上班。」他搖晃著腦袋,自顧著喝了一口酒。「我知道我是留她不住的。」
「你為何不跟她一起去,聽說那裡畢竟找專業工作好些。」
「一樣,主要還是語言關過不了。都說北部缺人,我畢業後曾經去過北部面試,還是老師推薦去的。但面試後人家很客氣地跟我說我跟他們溝通不來。」David猛喝了一口酒。「Cover Letter和Resume發了幾百份,Interview也好多次了。唉!結果……」
忽然窗外「鐺」的一聲了,有個人匆匆從路上走過,可能是踢到什麼東西了。路燈開了,照得外面晃動的樹影一片慘白,看來起風了。
「結果,我找到了一份送pizza的活。」David苦笑著,「來,為我找到工作干一杯。」
「那也無所謂。」我安慰他,「至少你太太在這裡發展不錯,你可以跟她一起過去找找機會嘛。」
「沒有機會了。我說的是我跟她之間已經有一道縫,如同科羅拉多大峽谷般那麼深、那麼寬,雖然我依然像以前那樣愛她。」David的聲音有點哽咽。「她是尋到枝頭的鳳凰,她既然要飛了,我唯有祝她幸福。」
我們幾個人不知該說什麼好。屋裡忽然靜了下來,只有火鍋吱吱的聲音和著David低低無言的嗚咽。
(四)
轉眼間冬雪融盡,溫哥華美麗的春天到處櫻花盛開,於是人們紛紛出外郊游。畢竟生活在這裡,在經過一個長長苦悶的冬天後。是時候出外呼吸新鮮的空氣。平常為口奔忙的人們,周末了,過個輕輕松松的家庭同樂日。我和家人也來湊湊這一份熱鬧,跑去女皇公園裡頭轉悠轉悠。忽然我遠遠看見David,還是拖著鞋走路的樣子,只是頭抬得高高的。他正一邊走著賞花,一邊跟身旁的女郎指指點點、有說有笑呢。
我上前去把他下了一跳:「Hi,好久沒見了。最近……」
「最近很忙很忙。」他笑著打斷我,「哈哈。」他的笑可是從來沒有這般爽朗。
「忙什麼這麼開心。」我也被他感染了。
「其實也是瞎忙,和幾個朋友合伙搞個進出口的小生意。找工作難,干脆自己請自己好了。忙過了一段時間,算是上了軌道。」
「我發覺你好像變了個人,為何?」
「我想通了,我老婆,哦,應該是前妻離開後,我想了很久。既然我們已經來到了這個地方,生活還是要繼續,是嗎?不管你成功與否。」
「對,來了一個地方就要適應這個地方。」我表示贊同。
「生活總有起伏,我老婆離開我,她找到她合適的地方,過上她合適的生活,我遙遙祝福她。我自己呢,不能因此而趴下,我也可以開始我的新生活。總不能唉聲嘆氣過日子。人們不是常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嗎,我想溫哥華也可以。」
「所以,我加入快樂單身俱樂部,認識了一大堆朋友。」David指指身旁的俏麗女郎,「她是Minnie, UBC的畢業生。」
女郎微笑著向我們打招呼,不失優雅但帶點活潑。看來David的眼光還不賴。
「我要把我自己全心身融入這個社會,管它主流支流的。有新的朋友、新的工作,就有新的生活,既然老一代的移民都可以在這裡扎根,難道我們新一代有知識有理想的不可以做到?」David正滔滔不絕,Minnie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。David恍然:「噢,對不起,我們還有事。這是我的名片,有空找我,談生意最好,喝酒聊天也歡迎。」
說罷,David和女郎揮手向我們告別。我愣在那,還在回味他方才的話的時候,他們已沿著鋪著碎碎櫻花的路走遠,遠遠望去,David仍是拖著鞋走路的步伐堅定而沉著……